『壹』 請知道的人士幫個忙,感激不盡啊!
祝福北庄·北庄的雪景·張承志(轉載)
霜降山頂 發表於: 2009-10-11 14:14 來源: 中國臨夏網博客系統
祝福北庄
·張承志
最初聽得很模糊,有消息說,好像在北庄村裡有我的文章。後來,有個兄弟在電話里又說,他聽人講,在北庄老人家的牆上貼著我的一個散文。
我聞言心中吃驚。老人家的宅院,是究里的深處、是大名鼎鼎的門坎;我的浮層文字怎會貼到那裡去!但傳言使我不安,我在電話里囑咐兄弟,要他抽空親自去看看,然後把情況仔細告訴我。
不多時迴音來了。「確實,你那北庄雪景,端端地掛在老人家的正房牆上。我不多說:你看照片吧。我拍了照,已經給你寄去了!」
只是在看見照片的時候,我才明白事情的重大。我看到,那篇《北庄的雪景》被用電腦列印成豎排黑字,又被綾邊掛軸,書法作品般地裱成了橫幅,掛在老人家的道堂兼客廳的中央。我不敢想像——我那兩三千字,我塗鴉的那個隨意凡俗的小文,怎能掛到了那裡!……而且那是窮鄉僻壤的極地啊,那是伊斯蘭的東鄉!我在看見照片的一瞬,心中剎那空白,耳際嗡嗡轟鳴。
一時思緒還不能夠梳理通順,我只是意識到:這事於我又將是一次不可思議的經歷。它如同又一次降臨於我的傳奇,使我猛然地淹沒在幸福里。剎那間我不由得暗暗感贊。我明白:這是我的人生大獎,是我一生心血的回報。我知道它將永不磨滅,長久珍存在我的心裡。北庄老人家與我之間,十五年裡,見過三四面。
在我獨自尋求於一條小路的那些年月,他如一個遙遠的山裡傳奇,伴著神秘的東鄉語,吸引著還年輕的我。
後來我得以拜見他;那是一個大雪傾瀉的日子,他披著一件光板羊皮大氅,如一個朴實的老農,堅持坐在下首。
頭一次,當然他不會記住人群中的我。後來,誰知道時光流逝如此迅疾,隨著我對浮層之下這一領域的深戀不舍,我不僅熟悉了大西北的禮性,更對這塊風土,有了愈來愈專業的理解。
末一次我們見得匆匆忙忙。他來北京開會,拜會的時間,真的只夠說一句賽倆目。下了友誼賓館的台階,握著老人溫熱的手我只覺得留戀。但是我萬萬沒有料到:這一次我讓老人家掛念了。接著就是文章被錯愛的事。
一個念頭充斥了我的大腦。
——要全了我的禮性!要親自去道謝!
緊接著,這個念頭慢慢膨脹,迅速豐滿了:這必須是懷著一種舉意的道謝。一個消息,對於我它是一個飽受劫難的民族的獎勵——從天而降了。它如一個1字,如阿文字母表的第一個艾里夫。那麼,我的答辭,我的道謝,也要包括信仰世界的解數。
我要在低低的坡下頭就停了車。絕不能傲慢地讓車開到老人家門口。我要進了門先要湯瓶凈身,完成了最重要的事情再坐下喝茶。我要言談舉止如同畢業答辯一般講究,不能人家客氣我就不拘小節。學著以前看在眼裡記下的西北禮性——搶著掀門簾讓著出門,搶著下炕為長輩拾鞋。
東鄉人都在猜想老人家的舉動呢,要讓那些莊稼漢感到值得。也要讓那如此錯愛了我的老人,獲得一星半點——他從不追求的慰藉。
走著神不禁噗哧一笑。我突然聯想到,在城裡的文人堆里,怕沒有誰說我謙虛。尺度規矩是什麼呢?我也鬧不清楚。
七月的東鄉,滾滾無邊的黃褐,染點著層層的碧綠。是千萬座疤傷累累的苦焦大山,到了青枝綠葉的夏季。刺目的視野,好像在無聲地提問。是啊,怎麼愈是窮苦的絕境,愈有這么旺盛的活力?
望著七月的黃綠,心裡覺得不可思議。在老人家的庄戶里小住的幾天,沙目前邦答後,我喜歡站在門口,眺望海一般的山巒。
對這個莊子來說,我是個多麼罕見的客。胸中升起感慨。雖是自己的身上事,卻千真萬確如他人在做。真的,一隻無形的巨手一推,我站到了老人家的門上。
四顧荒山如海,遠近一派寂靜。從幾個意義上來說,這里都是中心——它是一間講東鄉語的穆斯林最敬重的長者凈室,它是一個地跨數省的大教派的核心場所,它是中國大陸的地理中心、是黃土高原的奧深腹地。
此刻正是西歷的2000年,世間在上演著各式的活劇。為了領受一份情,為了致上一句謝,我越過了數不盡的山河阻隔,站在了這里。
老人家,這個詞其實是雙義的:一半是尊稱,一半意指教門主持。當地人,從縣委書記到娃娃婦女,都以各自的禮性,稱他阿爺。這么稱呼有一點阿爾泰語言的味道;我很喜歡,也學著喊阿爺。
與城裡出沒於座談會的教授不同,他使人感到一種深度。坐在他的對面,我感到,自己在揣測一種實在透了以後的深度,在感覺一種樸素盡頭才有的威嚴。
他仍是率領一群人,像舉行儀式一般在門上迎接。我如同來前想好的一樣,在下頭就跳出車門,跑著上坡到達他的跟前。不錯,這正是我人生的發獎式,在大西北的重重山嶺中央,一個純朴的人群接納了我。就這樣我拉住了北庄老人家的手,感動電流般襲過全身。他深陷的眼睛笑著,白髯在風中飄拂。他依然溫軟地握著我的手,神情似滿意似慈愛,但並不能看到深處。
見了面以後,阿爺和我沒有提及那篇掛在牆上的散文,一次都沒有提到它。我只是偷空去那橫軸下留了個影。像一個領獎的,不好意思又心裡喜歡、偷偷地抱著獎杯留個影一樣——畢竟太難得了。
次日禮罷了邦答,阿爺引我去腦後山坡,看了一個蓄水池。
水,對東鄉的旱渴大山金汁銀液一般貴重的水,已經到了家門口。一問才知道,原來「北庄的雪景」時,我在這里喝的是窖水!聽著吃了一驚,眼前彷彿閃過自己的影子。向著文明,時代畢竟邁過了艱難沉重的幾步。即便比起我初來的那時,繞山引來的水,以及不再妄想的富裕,都緩慢地出現了。
阿爺的一生,宛如大西北穆斯林的縮影。幼年念經,青年負笈葉爾羌求道,五八年的白倆(bela,災難)中,因莫須有罪入獄。
女人拖累著幾個孩子,受盡了人間苦難。她苦熬著等,一年一年,直等到「四人幫」滅亡前的幾個月時,她氣力衰竭了,猝然倒下。只差幾個月,沒等到丈夫的平反出獄。
十幾年浪跡西北,這種受難故事聽得太多了。也許就是它們,扭轉了我的人生。迪各爾之後,在北庄拱北,望著阿奶的那座小小磚墓,她差一步沒有熬到新光陰。我心裡難受得堵噎。
而阿爺卻轉身快步走了。
他慣於不多描述,對歷史只講一遍。感情更不流露;轉頭就走的他,像是不願糾纏這個話題。環繞著拱北,矗立著東鄉疤痕累累的大山。滿溝滿坡,活活刻著百姓的心傷啊,如此不平令我難忍。
但是前頭走著的阿爺沉默,墳里睡著的阿奶沉默,我也只得沉默。是的,難忍的經歷積得多了,就成了深深一個忍耐。 有人問:您走北庄去干個啥呢?我的回答各式各樣:去深入生活結合民眾,去浪一個耍一趟,去沾個白勒克提(barket,吉慶)……對世間,我算說不清了。哪怕對自己人,只要火候僅差半分,我也難以解釋。對著這片接受了我的大山,來到這窮鄉僻壤的極地,我有滿腹要說的話,也有無法講出的話。
順著山裡的公路,我們隨意散著步。
初來時觸目驚心的大山,此時看來柔和些了。像是個難得的年成,農民們星星點點蠕動在高山深壑,在塊塊破碎的洋芋地里忙碌。
時而驅車,多是走路,散著步身心徹底地鬆弛了。儀式之後,險峻的風景也變了:如今它像是自己的。心中搖盪著富足的感覺,我信步走著,看看舊日的窯洞和遺址,看看大夏河的台地。
山裡的冷夏,使疲憊的人得到了調養。
若是能重生一遍,我猜我能當個不壞的塔里普(talibu)。塔里普就是經學生,西北稱滿拉,東部叫海里凡。因為我從小喜歡學習;長大後學得多了,愈發止不住地企圖向本質的領域求學。只不過——同時把學問和人間、知識和信仰渾作一體;同時要求著人生實踐和讀懂書籍的、所謂一弓兩弦境界的「學」,怕只在這個領域。
可惜只能留待來世了。如今,每當我在這個世界裡遇到了有真才實學的人、禁不住想向他打聽上一二句常識的時候,總得先搖著手聲明:「我可是瞎漢(文盲)!說錯了您不罵!……」
顧慮萬一失了分寸,住定以後,我不多去阿爺的正廳糾纏。
而阿爺,似是來待客,又似要深談,常到我歇息的屋裡坐坐。那些時候,我清晰地意識到這是難得的求學時間,但更經常任它靜靜流逝——與如此長者的言談分寸,簡直是艱深的藝術。
有一種文化講究「腹藝」,即追求默默不語中的交流。與北庄老人家對坐閑談的時候,我覺得似乎出現了這種交流。
七十多歲的阿爺是個慈祥老者,但他出言簡捷,而且話語極少。以前覺得,老人家的臉龐那麼美,而後來又覺得,他那美好像正融化成一種慈憫。這一次,我覺得他變得更大了;形容的美,眼神的愛,都變化成一種公開的樸素。他不愛絮叨舊事,也不願擔憂來日。無論對眼前或身後,他似乎都懷著一個決意。但凡此世的事情,就是他淡漠的事情。
他深陷的眸子瞟過來看著我時,我感到,他像是向我探詢一個遙遠的、不知在哪裡的話題。我應答不上,但我肯定地點了頭。…… 寶貴的、價值千金的時間啊,就這么在默默無言中流淌過去了。時間好比流水,把送給我的信息嘩嘩地筆直沖來,它們淹泡著,沖刷著我的肉體,使我身心浸透。但我並不能點滴吸收,洞悉全部。
我恨自己的根基淺,不能參悟所有一切。能悟到的只有一點:我明白眼前發生的一切的貴重。我只能暗自地、一刻刻地數著時間,體會自己度過它的感覺。
對教門和神聖領域的話題,我只聽不問。
關於遙遠的葉爾羌,以及他年輕時的負笈遠途,我們只粗略地說了幾句。幸好我已不是初學。在血染的大西北,在一個個村莊,入門的課程已經過了。現在深一層知識的學習,需要通過參悟。
我習慣了交流,而不多通過言語的交談。也許,修身和功煉,就這樣漸漸成形了。關鍵是什麼?我似乎解決著這個問題,又似乎不斷地和這個質問相遇。
裱好的那《北庄的雪景》,一直掛在正廳。確實後來我們再也沒有言及它。只是一次忙著去哪兒,一回頭猛然見深溝陡壑的大山,像要踩著腳跟一樣就在背後矗立——剎那間我的心頭滾過一陣顫動,不禁想:不知這一個我,和屋裡牆上的那一個我,究竟哪個是真的。……
日影黯淡,晚暮來臨,地平的連山變了深色,沙目的時分又到了。
望著阿爺的朦朧面影,我心裡漾動著惋惜。短暫的小住,眼看就要結束了。可是對我,以及北庄的後來人來說,關於未來的疑問畢竟是尖銳的。我還是問了他對未來的看法。
阿爺說的簡短堅決。落日霞光之下,他的神情使我永生難忘。但是我不得不寫得坦白:恰恰在最要緊的這搭,我沒有句句聽懂。
我無法用筆轉述。就連感悟,也多是自己的思路。總之他早把一切置之度外,包括一切究里的、責任的、傳統的大事。就像當年在冤獄把一己的安危性命置之度外一樣。他早把一切託付給那冥冥之中的偉大存在,他堅信,如信仰一般地堅信。
從那間小小凈室出去的時候,我們都輕提慢踏,一個個悄悄地離開。只剩下阿爺一人,久久地獨自面壁跪著。偷偷瞥過一眼,他的側影一動不動,美好而平和。滄桑結束了,他正享受安寧,正沉浸在一派純凈之中。
我踏出門外。頭上是繁星璀璨的東鄉夜空。高原如黑暗的懷抱,溫融地四面圍合。
塔里普的學習就是這樣,進了寺不管八年十年,反正要念罷十三本大經才算完。我呢,我本是來領取幸福和榮譽的,可我不知不覺卻又把享受當了課堂。而學有學的章法,不管你能吃透幾分,十三本已然翻過了一冊。
知識、火候、情感錯綜滲透,如夜空的星月浮雲。每一顆星都那麼閃爍難定,如同課程剛剛開始。是的,對如此的一冊一頁,我還要耗費更多,才能觸到全部。
突兀想到了魯迅。他倆相比的話,也許阿爺是幸福的。東鄉大山在四下衛護,沒有誰敢上這兒擾亂。銀河臨近得伸手可觸,月亮靜掛在中天。好像它們正散出無限的銀輝,在這樣的夏夜,安慰著北庄。
結尾
其實,或許我也算久經陣場,但是這次離別不知為什麼,居然那麼揪動心腸。我孩子一般總想著這怕是最後一次了,別人還沒怎麼,自己心裡先難受起來。
北庄拱北對於我,更多地是一個與底層民眾盟誓的式場。有「雪景」那一年,我連阿布黛斯都不會洗。我只是對那株白雪地正中的、墨綠的分杈柏樹印象深刻。那時它渾身披滿了白雪,一塵不染,一痕不留,沉默著矗立在茫茫的雪山中央。如今呢,即便在我一己的身上,也是如夢的滄桑。北庄,我能夠這么離開你么?
走那天,送的人很多。書記和縣長想顧全禮性,所以都來了。我本來想像的,在離別一刻可能體驗的——北庄的儀禮,動人的都瓦,成了一個喜慶的歡送會。我有一個蒿枝溝的弟弟,鬧著要我題字。還說:「讓他寫!讓他寫!跑了今天再抓不住他!趁著在北庄老人家跟前,他不敢不寫!……」恨得我咬牙。可確實當著老人家,我不好耍脾氣。只好勉強寫字。筆不合適,墨也太濃,紙更不對。第一筆下去就寫壞了。
顧不上了。只能胡塗亂抹,哪怕為了圍抱的歡樂氣氛。老人家、三師傅、滿拉們、書記、縣長、司機、廚子,都圍著看。
給老人家難道能七步詩么,實在寫不出。編了半天,結果弄了個「清潔的精神」,字寫得像小孩描的帖。這哪兒行呢,一著急,前頭趕緊用阿文加了個B-ism Allah , 太斯米。接著給書記寫了「與民眾同在」,給縣長寫了「滿目黃土如金」。直到給老人家的兒子三師傅寫時,心才靜了一些。我寫的雖然仍然不是書法,但流利些了。紙眉上頭先是一行的阿文:Amantu b-Allhi kema huwo ,意思是讓咱們在中國信仰,中間是一句心裡話:「祝福北庄」。
2000,齋月
以上轉貼來自網易博客,作者未名。張承志《祝福北庄》散文首發於天涯文學期刊。《天涯》和《隨筆》,同為中國當代重點社科類文學期刊,素有「南有天涯,北有隨筆」之稱。公開首發隨後,經作家馬進祥積極引薦,《祝福北庄》這篇散文作品,很快即在當時臨夏州《民族報·社會周刊》全文刊登,成為國內最早發表這篇美文的刊物之一。作家原文段落和章節以阿拉伯文字母為序。
北庄馬進成老人家今年10月5日歸真去世後,張承志先生有親筆題詞(暫缺)。重溫張承志精美散文《北庄的雪景》,這是作家一篇早期精美散文作品,在國內公開發表後,與其著名短篇小說《黑駿馬》代表作品一起,被廣泛收錄於一些中等教育和高等教育教材。以下選自張承志著名散文集《荒蕪英雄路》。
北庄的雪景
那一年在河州城,在幾個村莊輪流小住。都是些在西北史上名氣很大、實際上貧瘠荒涼的山溝莊子,比如莫尼溝等等。放走了一匹久騎的愛馬,看著它赤裸著汗淋淋的皮毛跑回草地,手裡空拿著一副皮籠頭——當時我初進回族世界時的心情大致就是這樣。
不願去想熟悉的草原,聽人用甘肅土話議論《黑駿馬》時感覺麻木。也不願用筆記本抄這陌生的黃土高原,我覺得我該有我的形式。
總聽人說,北庄老人家如何如何淳樸,待人如何謙虛,生活如何清貧。農民們說他有國家派給的警衛員、手槍和「巡洋艦」,可是永遠住土炕,一天天和四方來拜謁的老農民們攀談——而且農民坐炕上,他蹲炕下。
聽得多了,心裡升起了好奇。我的不超過5名的弟子之一,出身北庄的馬進祥擺出一副客觀介紹的樣子,不慫恿我去,但宣布如果我願意去,他能搞到車。我望望迷濛的大雪,心裡懷疑。但是廣河縣的馬縣長把一輛白色的客貨兩運豐田開到了眼前,進祥又把他的老父親請到駕駛員右側的向導席上,駕駛員也是姓馬的回民。
——我背上了包。
在無數姓馬的回族夥伴擁裹之中,我這個張姓只有一種客人的含義。去投奔的人也姓馬,大名鼎鼎的北庄老人家馬進城先生,中國伊斯蘭教協會副會長。
外面大雪紛飛,雪意正酣。
※ ※ ※ ※ ※
河州東鄉,在冬雪中它呈著一種平地突兀而起、但不辨高低輪廓的淡影,遠遠靜卧著,一片神秘。奔向它時會有錯覺,不知那片朦朧高原是在升起著抑或是在悄悄伏下。雪片不斷地擾亂視野,我辨不清邊緣線條。只是在很久之後我才懂了這個形象的拒否意思:它四面環水,黃河、洮河、大夏河為它阻擋著漢藏習俗和語言以及閑客,南緣一條水攔住回民最密集的和政、廣河、三甲集一線——使古老的東鄉母語倖存。它外殼溫和,貌不驚人,極盡平庸貧瘠之相,掩藏著腹地驚心動魄的深溝裂隙、懸崖巨谷。
我竭力透過雪霧,我看見第一條崢嶸萬狀恐怖危險的大溝時,心裡突然一亮。
大雪向全盛的高峰升華,努力遮住我的視線。東鄉沉默著掩飾,似乎是掩飾痛苦。然而一種從未品味過的、一種幾乎可以形容為音樂起源的感觸,卻隨著難言的蒼涼雄渾、隨著風景愈向縱深便愈殘酷,隨著偉大的它為我露出裸體——而湧上了我的心間。
這是擁有著一切可能的苦難與烈性,然而悄然靜寂的風景。這是用天賜的迷茫大雪掩蓋傷疤、清潔自己、抹去鋒芒、一派樸素的風景。我奔向它的心臟,它似乎嘆了口氣,決定饒恕我並讓我進入,如一尊天神俯視著一隻迷路的小鳥。
我屏住呼吸。我沒有把這一切告訴我那傻呼呼自以為是主人的馬進祥弟弟。我瞟了一眼在向導席上端坐著始終不發一言的、後來我曾從北京不遠數千里趕到他墳前跪下的進祥的父親。我從那一刻目不轉睛——這是我崇拜的那種風景。
※ ※ ※ ※ ※
雪粉成旋風,路滑得幾次停車。我們猛踢崖縫上的干土,再把土摔碎在路上,讓車開動幾步。後來乾脆把車上的防水帆布鋪在輪前,開過去,再扯著布跑上去鋪上。最後——車從一道大樑上瘋了一般倒滑下來,不管我們的汗水心意。
路已經是雪白一條冰帶子,東鄉的山隱現在雪幕之後,謙和安靜,我抬頭望著這不動聲色的淡影,絕望了。
向導席上的進祥父親一動不動,一聲不吭,好像已經入了定。駕駛席上的小夥子笑容不褪,好像那一溜到底的倒滑挺有趣。我抖擻起來,兜屁股踢著進祥,把半堆土坯塊裝上了車。
重車不滑,白色的冰帶不再活潑,代之移動起來的又是東鄉的雪中眾山。雪現在時濃時淡,像是為我拉開了一幕又一幕。我不解,但是我此刻心情已經端莊。鵝毛大雪中,山巒變得沉重而肅穆,音樂真地出現了。我剛剛要側耳傾聽,車子一轉,馳下了小道。
※ ※ ※ ※ ※
深不可測的澗谷近在腋下。四周群山競相升高。我們正在爬坡,視野中我們卻降入了一個海底。東鄉的山,它涌著,裂著,拔地而起矗立著,無聲嘶吼著,形容不出的激烈和沉默合鑄著它們。溝溝如刀傷,黃土呈著一種血褐。我知道,自己就要撞入一種可怕的真實——它們終於等到了我,它們的傾訴會淹沒我,但是我已經欲罷不能了。我只能前進,冒著這百里合奏的白雪音樂。
大雪在覆蓋、隱藏、拒絕、妝扮。雪是不可破譯的語言,我直至今天仍不解那天那雪的原因是什麼。
無論是好奇或是理解,無論是同情或是支援——在這茫茫的東鄉大雪中都不可能。只能夠靜靜地贊美,只能感覺著冰冽的純潔沁入肉體,只能夠讓自己也進入它的內容。
馬進祥的老父親一直紋絲不動。走了這么一路他沒有說一句話,拐入小道時他也只是用手稍微地指了一指。
※ ※ ※ ※ ※
北庄如同海底的一塊平地,雪在這里像是砌過抹平一樣。在這片記憶中平坦得怪異的地場正中,有一株劈成雙岔的柏樹。巨冠如兩朵蘑菇雲,雙樹干在根部扎入白雪,遠遠望去有一種堅硬扎實的感覺。樹冠頂子模糊在雪霧里,干墨黑中隱約一絲深綠。
雪海中這一棵樹孤直地立著,唯它有著與雪景相對的墨黑色——其它,無論莊子院落,無論山巒溝壑,無論清真寺和稀疏的行人,都溶入了大雪之中,再無從分辨了。
我們進了一戶莊院。北庄老人家披著一件黑色的光板羊皮大氅,頭戴一頂和任何一個回民毫無兩樣的白帽子,疾步迎了上來。
※ ※ ※ ※ ※
他精神矍鑠,面目慈祥。互致問候之後,久聞的東鄉禮性便顯現了:老人家堅持我們是客,要上炕坐;而他是莊院主人,要在炕下陪。我堅持說無論是講輩份、講教規、講遭遇經歷,或者北京的虛假客套,我都要讓他上炕坐上首。推讓良久,我不是東鄉淳樸禮性的對手——後來幾年之後回想起來,我還為那一天我在炕上坐著又吃又問,而大名鼎鼎的北庄老人家卻在炕下作陪而不安。
真人不露,他的談吐舉止一如老農,毫無半點鋒芒。他的臉龐使人過多久也不能忘卻,那是真正的蘇萊提——因純潔和信仰而帶來的美,這種美愈是遇上磨難就愈是強烈。
屋外慘烈的風景與我僅隔一窗,我幾次欲言又止,最後決定不再探問。其實我們彼此看一眼,心裡就都明白了。話語的極致是不說。
這就是神秘主義的方式,我心裡默默地想,答案要靠你用身心感悟。那滿天的大雪一直在傾訴,我既然是我,就應該聽得懂東鄉大雪的語言。我想著,喝著蓋碗里的茶。時間度過著,我覺得自己在那段時間里,離求道的先行者們很近。我想到那棵獨立白雪的大樹,心中一怔,覺得該快些去看看它。
北庄老人家給我講了一些關於除四害時,全國追殺麻雀的話。他用一種我從未見過的語氣說:
那些麻雀也沒躲過災難,人還想躲么!
我後來常常琢磨這句話。
真是,有誰將心比心地關懷過他人的處境呢,有哪個人類分子關懷過麻雀的苦難呢。有些人為著自己的一步坎坷便寫一車書,但是他們也許親手參與製造了麻雀的苦難。為什麼人不能與麻雀將心比心呢?
那棵筆直地挺立在白雪中的大樹身上,一定落滿了麻雀。我想著,欠身下炕,握住北庄老人家溫軟的手,捨不得,還是告別了。
※ ※ ※ ※ ※
在廢墟已經完全被雪埋住,僅僅使雪堆凸起一些形狀的北庄雪原上,那棵樹等待著我。
雪地上只有它不被染白,我覺得一望茫茫的素縞世界,似乎只生養了它這一條生命。
我和進祥一塊,緩緩地踩著雪,一面凝視著那株雙叉的黑色巨樹,一面走著。雪還在紛紛飄灑——只是雪片小了,如漫天飛舞的白粉。
我不知該回答些什麼。我抱歉地望望四繞的悲愴山色。一瞬間莫名其妙地,我忽然憶起了內蒙古的馬兒,還有鞍具。我進來了,我遲鈍地想道,伊斯蘭的黃土高原認出了我。
我正要和馬進祥離開那根樹時,他的老父親急匆匆趕到了。老人沒有招呼我們,徑自走近了那株古樹,跪下上墳。
那是幾年前的事了,那時我尚在浮層,見了老人上墳尚在似懂非懂之間。當時的我不像如今;當時我只是心頭一熱,便拉著馬進祥,朝他的老父親走去。
雪又悄然濃密,山巒和村影又模糊了輪廓。東鄉的山就是這樣,它雄峻至極,忍著一溝溝一壑壑的悲哀和憤怒,但是不肯盡數顯現。我茫然望著一片白蒙蒙飛雪大帳,在心頭記憶著它的形象。
雪愈下愈猛,混沌的白吞沒著視野。只有這棵信號般的大樹,牢牢地挺立在天地之間,沉默而寧靜,喜怒不形於色。
我們捧起兩掌,為北庄也為自己祈求。這一刻度過得實在而純凈。我一秒一秒地、戀戀地送走了它,然後隨著老人,低聲喚道:「阿米乃!你容許吧!」
聲音很低,但清楚極了。樹梢上嗡嗡地有雪片震落。我抬起臉,覺得雪在頰上冰涼地融了。我睜開眼,吃了一驚:
原來,只只麻雀被我們的聲音驚起,濺落的雪混入了降下的雪中。
我望著那些麻雀,還有那棵高矗雪中的大樹,說不出一句話來。過了一個時辰,我們便離別了北庄,離開時那雪更濃了。
『貳』 家裡己故老人的照片怎麼處理
家裡已故老人的照片就放在相冊裡面,擱在書櫃或者抽屜里,想的時候就拿出來看看,很方便。不需要為難,沒有什麼講法,因為是自己的親人嘛。
『叄』 馬進成老人家
馬進成的下一輩老大、老三
『肆』 家裡擺放過世老人的照片有講究嗎是否不好呢
這個需要根據實際情況說,最好是不要擺在特別顯眼的地方吧,尤其是剛剛過世的人的照片。
『伍』 老年人照片
停車坐愛楓林晚,霜葉紅於二月花。人間重晚晴。好好珍惜老年人的照片。照片是不可復制的歷史。很珍貴收藏了。
『陸』 求一組內容為農村老年人的照片
看看焦波的<<俺爹俺娘>>.我買過這本書,非常好.圖片就不一一例舉了,你可以專看看這兩個鏈接屬:
http://book.qq.com/zt/2005/niang/
http://www.adan.net.cn/
『柒』 馬老(馬恩然)最近身體健康情況,年齡,和生活寫真照片兒.我非常想念他.他老人家的影視觀眾。請給以解
你最好是給他打電話吧
『捌』 家裡的老人老了手機上有老人的照片必須刪除嗎
有的地方有老人老了就要把他合照裡面的形象剪掉,不能把老去老人的照片隨身帶的習俗,說是怕老人想來看你影響你。手機是隨身帶的,如果按這個習俗是要刪掉,不過要是你們那沒這個習俗就無所謂。
『玖』 我想給老年人照張照片傳到社區里
你的想法很好。可以照一些老年人在家人的陪伴下,享受天倫之樂的幸福的晚年生活。版
也可以權照一些老年人在社區組織下成立的夕陽紅演唱隊,舞蹈隊等宣傳社會正能量,謳歌偉大祖國等照片傳到社區,讓更多的老年人走出家門,參加到集體活動中,讓晚年生活更豐富,為構建和諧社區出力。
『拾』 農村家有六十以上的老人,要子女相片干什麼
應該是核實老人的家庭狀況吧!但是我們這里還真的沒有需要什麼子女的照片等證明信息